留在集体舞中的青春

2002年，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篇小说《成长欲望》，其中有一段情节说的是1984年天安门广场集体舞的事：

　　为了国庆35周年天安门广场上的一夜狂欢，厂团委组织起38名男女青年进行了为期１个半月的集体舞训练。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厂团委文体委员梁云菲把我们班上愿意参加的26个人全叫了去，“知道把你们从车间里要出来多不容易。”他说。“好好练。”

　　天气炎热，白天最高气温上升到华氏100度。

　　厂里不提供场地，我们只好随着梁云菲跑上仓库楼顶。那里什么遮挡也没有，比地面离太阳又近了一段路程。16个规定舞蹈跳下来，队员们大汗淋漓。女队员全都脱去内衣，穿上肥大的没有腰身的连衣裙。男队员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可是仍无法阻止皮肤内热气与汗水的尽情挥泻。这身少得不能再少的衣服，一会儿被汗水浸透，一会儿又被热气烘干，循环往复。

　　我们都非常卖力，因为不必再去看领导的脸色，不必再被机器带着运转；因为身上流窜的热量终于有了挥发的地方。我们跳《道拉吉》，跳《青年圆舞》，跳《跳吧、跳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人也在文学作品里写到过这件事，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段非常珍贵的记忆。

　　作为北京人，从学会走路那时起，我最熟悉的广场就是天安门了。夏天时卷着一捆席子去乘凉，冬天时去踏雪。从小学到中学，我每一次的毕业照片都是在天安门前留下的。在我的心中，天安门和我的距离很近很近。但1984年的那次接近，才让我真正觉得自己和天安门完全地融为了一体。

　　中国的改革开放到1984年已经过去了6年，人们的生活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年是新中国成立35周年。就在这年“十一”的晚上，上百万年轻人被组织到天安门广场上，开了一次盛大的“派对”。

　　上百万人在同一个广场上跳着同一个舞蹈，这场面想起来都是那么让人激情澎湃。

　　共和国很年轻。我们也很年轻。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人，对国家大事总是保持着足够的热情。能够加入为祖国庆祝生日的行列，怎么能不热血沸腾？当时我在南三环外面的一家工厂里，报名参加跳集体舞自是当仁不让。可一真正开始练起舞来才体验到其中的甘苦。那是天安门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国庆节期间在广场上进行上百万人的集体舞狂欢，组织工作特别严格。参加的每个人都要熟练跳会16个舞蹈，每个团队都要分系统参加评比，得分低的要被刷下来，不能去天安门。我们都很紧张。

　　16个集体舞是特别挑选出来的。先由专业舞蹈演员培训小教员，然后由小教员一级级往下教。集体舞并不是很难学，但小教员对有些动作自己本来就是一知半解，传授起来效果就可想而知了。我们这些人里面有的以前连交际舞都没跳过，没有一点舞蹈基础，学起来自然也就特别地费劲一些。个人的舞蹈动作掌握了，还要练整个队伍的集体配合。比赛时，评委看的主要是集体配合表演得是否精彩。等“十一”晚上真到了广场上，我们才知道那些一板一眼的集体配合，在那个狂欢的时刻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但在这之前，我们为了能在评比中获得好成绩，真是把自己整个儿豁出去了。工厂里没有三四十人跳舞的地方，我们就在楼顶的平台上学习，从烈日当空一直跳到夕阳西下。

　　我以前并不喜欢跳舞。厂里的团委组织团员学习三步、四步，当作一件任务必须参加，我每次都是能逃就逃。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每一个动作如果不是一次被小教员通过，自己心里就觉得很羞耻。一起参加训练的队员们大概都是心同此感。虽然由于工作的关系，每次集中训练的时间总在变动，但几乎没有人请假迟到。我们的集体舞很快学出了成效。一个多月后，在上级公司组织的评比中，我们这支队伍赢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当得知我们这支队伍顺利过关，可以参加天安门的活动时，全体队员都大力地鼓掌庆贺。

　　后来，我常常想，当时，是什么原因使我们这些人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活动之中呢？其实原由很简单，就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心里都有着一个天安门情结。天安门是国家的象征，我们想在天安门留下自己的影像，留下自己活动的痕迹。如果这个影像、这个痕迹能和国家的某一件大事联系在一起，那就更加珍贵。而“十一”晚上的集体舞狂欢，正是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祖国万岁，可一个人的年轻只有一次。

　　我们得到了这个机会。

　　我们珍重这次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

　　当国庆节到来的那天，我们早早地就来到了天安门广场上。一个个集体舞方阵，在广场组成了一个青春的海洋。我们唱歌，我们跳舞，我们和头上绽放的礼花一样欢腾。

　　活动结束后，我从天安门广场走回家中，兴奋得一夜无眠。

　　是啊，我的青春曾经在国庆节的天安门广场上盛开。在天安门广场上跳集体舞的经历虽然不曾改变我的生活，但它成为了我人生中一次无可替代、再难复制的烂漫篇章。它成为我身体中永不会消失的一种力量，激荡着我前行的步伐。

　　后来，我在自己创作的小说里记录下了这个让我终生难忘的时刻。